祖父是个喜欢讲故事的人。

给孩子讲故事本应是父亲的事情，但印象中，父亲更多的是直来直去，像村规民约、学生手则那样，什么该做，什么不能做，开门见山，朴素而生硬。父亲应该也讲过一些故事，却完全想不起来。或许是他的故事讲得太无趣，我又资质愚钝，做不到过耳不忘的缘故吧。

祖父喜欢讲故事，那他的故事应该很多吧？其实不然。祖父大字不识一个，一生务农，春耕秋收，放牛喂马，割草砍柴，谈笑无鸿儒，往来多白丁，是不可能有太多故事的。

他的故事，也就那么几个：

从前有个人去赶考，不会写文章，就趴在试卷上睡着了。突然，有一只大绿虫爬进他的砚台，又爬上他的试卷，爬呀爬呀，等他醒来一看，一篇字迹秀丽工整的文章已经写完。原来是他家祖上变成大绿虫来帮他考试，后来就高中了。

以前村里有个叫陈金某（和祖父同辈）的，聪明得很，读书很厉害。有一次别人给他一碗水，他喝下去，从此就变傻了，经常挂着两串鼻涕，口水滴答的，好可怜。

三年困难时期，饿饭。乡里给饿了几天的乡亲们拨了三百斤粮食。村里去了二十几个人，每个人才能背十来斤。人都饿得有气无力，走路都偏偏倒倒的。有的在去的路上就死了，有的回来的路上就死了。

就这几个故事，祖父不厌其烦，翻来覆去地讲，就像有的老师，一本教案讲几十年一样。小学时记不清楚讲了多少次。初中高中在县城上，每周回一次家，祖父就每周给我讲一次。大学在贵阳上，每年寒暑假回两次家，祖父就每年给我讲两次。后来在异乡工作结婚生子了，只要回去看祖父，祖父也还要讲的。

我是很乖巧的。虽然听了无数次，已经能倒背如流了，却绝不会现出不耐烦的神情来。听得很认真，还时不时问一问后来呢然后呢为什么呢。有呼应，祖父讲起故事来就更加精神抖擞，有时还用上形象的肢体语言。《射雕英雄传》中，老顽童周伯通给郭靖讲故事，郭靖傻乎乎只知道听，周伯通就教导他，说听故事要经常问怎么了后来呢。这样讲故事的人才有兴趣讲下去，我从小就拥有这样的智慧，真是无师自通啊。

祥林嫂的故事讲多了，人们听厌了，就使出杀手锏，在祥林嫂才开头“我真傻，真的”时就替她讲下去:“是的，你单知道什么什么，你不知道什么什么”，弄得祥林嫂兴味全无，只剩一脸的尴尬无助和无边的寂寞凄凉。

我不知道如果自己听了祥林嫂的故事，会不会也那样替她讲下去，噎住她，求得耳根清净。但在祖父面前，我能平心静气。随着年岁渐长，我越来越清楚，祖父的故事不多，还能一讲几十年，一来因为无聊，需要陪伴，二来因为重要，有教育的功能和意义。